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，五月的阳光在树尖洒下来，在乐谱上留下一群嘁嘁喳喳的光斑。安东尼奥·萨列里被它们吵得昏昏沉沉，揉着眼睛，把谱子放在茶桌上，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，准备休息一会。

但是有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，恶作剧般蒙住了他的眼睛。萨列里手一抖，差点把茶泼到自己身上。他用一秒钟平复了手指和嘴角的微笑，故作镇定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，“沃尔夫冈·莫扎特先生，有何贵干？”

“哎呀真没劲。”他身后的少年绕过来，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茶桌上，萨列里的乐谱被他坐折了一个角，茶桌也晃了一下。“您怎么知道是我的？”

萨列里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，只是把杯子放回茶桌。茶喝了许多遍了，浅褐色的液体只映出树梢的影子。他看着少年在桌子上，腿像荡秋千一样摆来摆去，一刻也不休息。

“唉，大师，我们可是好多年没见啦。”少年端起他的茶，毫不介意地喝了一口，随即咧了咧嘴，把杯子又放回了桌上。“您过的怎么样？”

“还不错。”萨列里看着少年，他金色的头发一点没变，像是阳光也从不会变一样。

“撒谎，大师，您在撒谎。”少年从桌子上跳下来。茶杯被碰倒了，洒在了乐谱上。萨列里手忙脚乱的扶正了，但是少年毫不在意。“您还在写曲子？”

“我学生的作品。”萨列里收好乐谱，避免让少年看到，“我只是帮忙修改一下。”他抬眼看着莫扎特，“退休之后我当了很久音乐学院的院长。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，“弗朗兹，我是说小沃尔夫冈，我曾经教过他。”

“哦？我可爱的小弗朗兹？”少年的目光垂了一下，“他并不适合音乐，说实话，他是个庸才。你们应该去让他做点别的什么，就像他哥哥一样。”

“他是个天才，只有他的父亲才会嫌弃他的才华，他学钢琴学的很快，谱曲也可圈可点……”

“哦哦哦大师，够了够了，咱们都知道可圈可点是不够的。”少年托着下巴，“后来呢？”

萨列里吸了一口气，垂下头，“我不清楚。”他坦白道，“康斯坦斯不喜欢我，所以我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他接触。说实话，如果不是我的身份，我可能没有机会和弗朗兹接触太多。”

“啊，我亲爱的康斯坦斯啊，她是个像糖一样甜但是像石头一样硬的姑娘，”少年吃吃笑了，“这的确很像她的作风。她是个伟大的女人，所有韦伯家的姑娘都厉害得很，她们在爱情里像只小鸟儿，在生活上却像个商人。”

萨列里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少年的俏皮话上，他只是看着阳光在树梢纺成金线，垂落在少年的头发上。他终于开口了，“她厌恶我是有道理的，莫扎特先生，人们传言……”

“别管人们传言什么，大师。”少年靠近他，像猫一样伸长脊背，“我们都知道那传言不是真的。”

“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，莫扎特先生。”萨列里深吸了一口气，“我的确嫉妒过你，莫扎特，沃尔夫冈，我嫉妒你的才华，嫉妒你一出生就获得了我毕生追求的东西，我无数次想过为什么你会出现。”萨列里别开头，抗拒着少年灼灼的目光，“如您所知，我并没有一位音乐家的父亲给我教导，我的哥哥给过我帮助，但是并不像您的父亲那样。在遇到您之前我一直相信上帝对我是有偏爱的，不然我也不可能从一个孤儿走到宫廷里，但是，但是莫扎特先生，上帝是多么残酷，我看到了您。”

少年站在光里，看着他。他一贯灿烂的笑容消失了，现在是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“我一开始希望您能离开，说实话，看着世界这么大，您去哪里不好呢？巴黎，博洛尼亚，伦敦，莱比锡，或者回您的萨尔茨堡去，为什么一定要在维也纳呢？为什么一定要在我身边呢？那段时间我真的希望您能离开，虽然您可能从来不知道。”

“但是后来。”少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。

萨列里仰起头，看着少年光芒里的脸，“但是后来我发现做不到，莫扎特先生，您说的对，您就是音乐，而我是个音乐家，我爱音乐。”

少年轻轻的笑了一下。

“别嘲笑我。”萨列里软弱地说。

“我不是在嘲笑您，大师。您还要这样转弯抹角地说下去吗？您不是爱音乐，您不只是爱音乐，您爱我。”

萨列里看着少年。

“我一直都知道，萨列里先生，您看我的眼神，您安排的费加罗的音乐会，您冒着大雪独自去看我，您和康斯坦斯的争吵，您做的这一切，您爱我，无论这么多年您对自己如何否认，您都爱着我，无论是我的音乐，还是我，沃尔夫冈·莫扎特这个人。甚至于，”他劈手夺过萨列里身后的乐谱，边看边发出轻笑声，“啊，那个康塔塔，音乐已经沦为了您思念我的借口。”

“莫扎特先生，我，”萨列里的嘴张了张，没有说出话来。

“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啊，大师，就像尘埃在阳光里一样渺小。渺小让你不敢告诉我，让你甚至都不敢告诉自己。”少年靠近萨列里耳边，轻柔亲吻他的脸颊，“你本来不必如此。”

“沃尔夫冈·阿马德乌斯·莫扎特先生，既然你早就知道，既然你全都知道。”

“你的渺小让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表达自己，安东尼奥，你简直如同被遗弃的猫，爱抚反而会让你吓跑。所以我从来没有机会对你说我多么感激你和我一起谈论音乐，为我恢复了费加罗，在加冕庆典上安排我的弥撒。安东尼奥，萨列里，我的大师，你从来不知道你的嫉妒早就被宽恕，如同你从来都不知道，我一早就爱着你。”

萨列里看着少年，他盈盈的笑意看起来像是上帝的使者。他想要给他一个拥抱，但他最终克制不住的在他面前跪下，亲吻他的指尖。

阳光从树梢洒下来，在少年金色的指尖跃动。但是少年俯下身，给了他一个吻。

“跟我走吧，安东尼奥，去一个有音乐和我们的地方。”

萨列里把乐谱放在桌上，站起身，他和少年挽着手臂，轻盈地走进光里。